東次間內，沉悶、壓抑，便是大熱天的支摘窗也沒有撐起，關得嚴嚴實實的。衛(wèi)姮甫一進去，熱浪與藥味混在一起，撲面而來。再看倚坐南炕的羅伯母，氣色竟比前幾天更要蠟黃，而唇色則是極淡。“姮姐兒……”羅氏看到朝氣蓬勃、氣色紅潤的衛(wèi)姮進來，臉上已不禁揚起了歡喜的笑?！傲_伯母大安?！　毙l(wèi)姮見禮，膝頭還沒有彎下去，羅氏立馬道：“快，快扶起姑娘?！庇H昵到如見了自個親生的閨女，言語、神色里的慈祥都快要溢出來。雙腿還發(fā)著軟，又不敢哭出來的桂嬤嬤連忙扶起衛(wèi)姮，努力擠著笑，道：“姑娘來了，夫人心情都大好了?！笨聪蛐l(wèi)姮的雙眼，無聲的哀求著。衛(wèi)姮沒有過多寒暄，她是大夫，很清楚見紅意味著什么。待羅氏招手示意她坐到炕上，衛(wèi)姮便道：“羅伯母，姮略懂岐黃醫(yī)術，適才桂嬤嬤說伯母今日身子不利爽，伯母若信姮……”話兒還沒有說完，羅氏便將自己瘦到可見青色脈絡的手，搭到了炕幾，笑道：“你啊，恁多禮了些，只是我這身子啊……”笑里多了苦澀，“……不中用，傷了根，這些年見了無數(shù)名醫(yī)、神婆，吃了無數(shù)名方、偏方，也沒有好轉?！毙l(wèi)姮細白的手指已搭在了羅氏的手腕，微笑道：“……是何人說伯母身子傷了根？”說話間，衛(wèi)姮對桂嬤嬤道：“煩請嬤嬤把窗子支起，伯母并非寒體，夏日通風、適當納涼反而更利于養(yǎng)身?！薄斑@……”桂嬤嬤還不太放心，　“之前請來的大夫，都說夫人不宜吹風、受涼……”“支窗?！绷_氏沉聲，我整日悶著也難受。”桂嬤嬤見夫人沉了臉，不敢像以前那般勸著，連忙吩咐丫鬟把窗子支起。抄手游廊的風吹過，送來絲絲涼爽，坐在炕上的羅氏受了這股子涼風，又低低咳了一聲。衛(wèi)姮道：“不礙事，透透風便好。伯母日后都可以將窗子支起，冰鑒也可以用上，離遠一些便可。您的身子將養(yǎng)得極好，不是那等子三日兩頭便犯病的弱體。”“當真？”羅氏聞言，雙眼徒然亮起，又很快熄了光，笑嘆，“你這孩子，倒是怪會安慰我。我這身子啊，傷了三次，見了大……你還是姑娘家的，說出來怕嚇著你?！毙l(wèi)姮接了話　“伯母是想說見了大血，對吧。”羅氏沒有料到衛(wèi)姮無所顧忌直接說了出來，愣了一會兒，示意桂嬤嬤讓丫鬟們退下。等丫鬟到屋外站好，羅氏輕聲道：“姮姐兒，你還是姑娘家，見血見災的事兒避著點，以免沾了穢氣?！边@也是為衛(wèi)姮著想。姑娘家的行醫(yī)，難免引來閑言非語。傷寒一類倒還好。就怕遇上她這種坐胎不穩(wěn)，滑胎數(shù)次，有傷天和的婦人。她原想著姮姐兒在閨閣里看了幾本醫(yī)書，略懂一些醫(yī)術罷了。不承想，她能面不改色說出見血。一時，羅氏都后悔讓衛(wèi)姮替她把脈了，便道：“姮姐兒，你初來伯母家中，合該好生玩才對?；仡^伯母請了大夫過來，開幾劑藥調理一二便成了?！薄安覆槐仡櫦?，您的身子重要?！毙l(wèi)姮淺淺的笑著，眸波清冽的雙眼深處隱有憂色掠過。抬眼，衛(wèi)姮正色道：　“伯母，姮有數(shù)問，還望伯母能如實告之?！绷_氏還想回避一二，暗里著急的桂嬤嬤勸道：“夫人何苦拂了姑娘的好意呢，您便讓姑娘看一看吧。”就憑衛(wèi)姑娘毫不避諱夫人滑胎，便知衛(wèi)姑娘是真心為夫人著想?！澳娧?，姑娘都知曉了，這會子再避諱也晚了啊。姑娘是自家人，您就依著她一回吧，不然，姑娘回去后也不得心安?！绷_氏也不是扭捏的性子，再上衛(wèi)姮也跟著勸，沒有再堅持，點頭同意了。病者配合，問診便容易了。衛(wèi)姮仔細端詳了羅氏的面色，又觀了羅氏的舌質，結合脈相，心里便知道結癥所在了。羅伯母看似氣血虛損，實則不是。面色黛墨黑，肌色無華，舌質紫暗、有見瘀斑瘀點，加之脈象細澀，乃血瘀之癥。故而氣血失和，運行不利，胎元失養(yǎng)，屢孕屢墜。又讓桂嬤嬤拿了之前的方子，衛(wèi)姮細細看過后，心里微微一嘆。倒不是大夫開的方子不對。方子對，但過于謹慎，反而誤了時機。便連此胎……也是極為難保。衛(wèi)姮趁潔手之際，對桂嬤嬤輕聲道：“賀伯父可在家里？”“在在在！”桂嬤嬤連連點頭，“我這就差人請老爺過來?！痹捯魟偮洌饷?zhèn)鱽硌诀邆兊穆曇?，“老爺?！辟R知章腳步一頓，“貴客也在夫人屋里？”“回老爺，衛(wèi)姑娘正陪夫人說體己話。”丫鬟恭敬回話，極有規(guī)矩。桂嬤嬤已經出來相迎，她記了衛(wèi)姮的叮囑，提前同自家老爺通了氣。過了一會兒，一身靚藍直裰，神色嚴肅的賀知章打起珠簾，進了東次間。衛(wèi)姮就站在羅氏身邊，笑盈盈地見禮。在外頭嚴肅，不近人情的賀大人，當著發(fā)妻的面兒毫無官架、官威，微笑抬手示意衛(wèi)姮起來。“不必多禮?！比艘炎叩搅_氏身邊，細細過問發(fā)妻的身子。當著晚輩的面兒，羅氏問到臉兒發(fā)燙，嗔道：“孩子還在跟前呢，也不怕孩子笑話了去?！薄靶l(wèi)大人在其發(fā)妻面前，據(jù)說是伏低做小，想來姮姐兒早已習慣。”賀知章說著，笑著問衛(wèi)姮，“姮姐兒，我可有說錯？”衛(wèi)姮笑起來，“論疼愛發(fā)妻，七伯父比賀伯父有過之而無不及。”一句話，便讓氣氛本有些凝重的東次間一下子笑聲連連。賀知章見發(fā)妻一掃眉間憂愁，心頭也跟著微微一松。又笑著問衛(wèi)姮，“姮姐兒，你伯母的身子可是哪兒不妥，你直言便是?！毙l(wèi)姮笑意收斂，放慢了聲兒，“賀伯父，羅伯母有孕了。但，因血瘀之癥，此胎已見血恐再次難保?！绷_氏面上的笑，瞬間凝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