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魔神上妙光湊近腦袋,與他額頭相抵。商略無法掩飾厭惡地別過頭——他永遠不會忘記他曾害死多少雌蟲。一記響亮的巴掌落在他臉上,力道大得令他的頭偏向一側,半邊臉像火燒般發(fā)燙,接著他又被重重捏住下巴,掰正了腦袋?!澳汶y道從未懷疑過,為何你如此強大么?不,你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強大,明明有掌控蒼生的天賦,卻甘心屈居一隅,真是暴殄天物。不過沒關系,你現(xiàn)在有我了……”他的聲音異樣柔和,猶如一尾蛇嘶嘶吐出信子,“我比你更有覺悟,更配領受天命?!辈煊X到意識之海被入侵,商略緊緊蹙眉。為了避免無意識入侵人類精神,他一直采用自囚式的識海構造。他的識海模仿了一個月球隕石坑,絕對的黑暗真空,廣大,空曠,死寂。他能感覺到,那縷潛入他識海的異種意識一時迷失在了在這太空牢籠中。但他沒法就此松一口氣。他的識海沒有一絲一毫的防御能力。并非他格外孱弱,而是所有雄蟲都如此——他們從來都是獵手而非獵物,壓根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被其他獵手的槍瞄準。忽然,在那黑暗的世界之心,綻放一盞蓮花,每瓣都白得微微透明,隨著舒卷開合,蕩漾開虛幻的銀色水波,又仿佛一片片剝落的火焰,向四周沉墜。這大約便是對方的精神特質(zhì)“心香一瓣”的具象。真是糟糕,商略苦笑,他本來還想占據(jù)空間優(yōu)勢,但沒想到對方竟用光與色將他的整個精神世界給浸染了。他用虛幻之眼凝視那朵不斷升騰的蓮花,試圖召喚一把大花剪或者一只大鯉魚,但什么都沒出現(xiàn)。他懷疑是他的常識體系太頑固了,無法創(chuàng)想出任何不該出現(xiàn)在現(xiàn)實中月球坑的東西。念頭掠過的一瞬,無形的力量從遠方襲來,一顆巨大隕石自天空轟然落下,正正砸扁了那朵蓮花。下一秒,隕石噼啪開裂,蓮花再次“破土”而出,這一回越發(fā)巨大了,猶如神話中的世界之樹,每一瓣都遮天蔽日,銀光越發(fā)洶涌,海嘯般沖來。大腦被擠壓得發(fā)脹,商略幾乎無法繼續(xù)思考。剛才那一步,自己走錯了。他空曠的識海本來使對方缺乏體積參照物,那顆隕石卻為其提供了膨脹尺度。接下來用什么,火?真空理應沒有火。何況實體攻擊似乎對其無效,他不敢輕舉妄動。他抬起“眼”,望向那顆蓮花,又立即強迫自己改變了視角,類似于將攝像鏡頭拉遠,從高空俯瞰——這是意識層面的戰(zhàn)斗,視角會影響他的認知,仰視的話,會先輸了氣勢。但當他俯視那朵蓮花時,困惑之情并未減少半分。那朵蓮花太過清凈高華,不像妙光能夠“結”出的。所以,是幻相么?他用力眨了兩下眼,這一回,他幻想自己有一雙火眼金睛,結果什么都沒發(fā)生。神話還是太過抽象,他不能理解其原理,便也無法顯化。不過眨眼過程中,視線偶有模糊,他突然覺得那玩意很眼熟,讓他隱約想起某個平時常見的圖案,從內(nèi)向外打開,萬象森列,圓融有序……是曼荼羅。三周以前,他還時常在陶器上繪制它。他并不總是記住每個紋樣。但這個紋樣是特殊的,它是上古遺物之一。新國在舊城里升起,哪怕烈火焚盡文字,人類文明依然留下許多痕跡,從科技到飲食,從建筑到神話,記憶殘片被不斷“再發(fā)明”,終于造就出如今這個似是而非的世界。曼荼羅一詞來自梵語,意指密宗的圓形道場,諸位尊者聚會時,在高臺上圍坐,天尊居于正中說法,顯妙理遍于一切處??赐噶松徎嗟囊凰玻搪缘囊暯呛鋈粡母呖铡暗簟绷讼氯?。掙扎著身子重新坐起,恍然已身處一葉蓮座上。很顯然,他掉進了曼荼羅的內(nèi)部。往四周看去,每瓣花上都盤腿坐著一個黑袍雄蟲僧侶,盤腿合十,口中默誦經(jīng)文。及天徹地,不知其數(shù)的花瓣,不知其數(shù)的僧侶,宛如傳說中的無遮法會,十方法界,六道群靈,諸天諸佛,有情眾生,一一列席。此情此景本應十分神圣,但商略左顧右盼,發(fā)覺自己的“同桌“都怪怪的。有一些瘦骨嶙峋,有一些體態(tài)佝僂,更有一些明顯畸形。他們大多愁眉苦臉,甚而滿含怨毒絕望,使得此地不像傳授真理的道場,更像關押厲鬼的囚牢。商略努力伸長脖子,往那巨大花朵的“花心”看去。圣壇中央,趺坐著一個白衣少年,盡管垂眸微笑,模樣卻比任何僧侶都更恐怖。他的肉身早已朽壞,只剩一架白骨,又接著一顆栩栩如生的頭顱,容貌秀美異常?!叭缡菬o量百千萬億劫以身布施;若復有人,聞此經(jīng)典,信心不逆,其福勝彼……”他淡色的嘴唇開合,商略聽不懂一個字,卻已無法挪開視線。他心底暗道不妙——難道他不曾見過那些雌蟲是如何被蠱惑的?現(xiàn)在輪到自己了么?盡管竭力抵抗,他還是很快陷入恍惚,心底深處喚起一直被壓抑、被忽視的知覺體驗。每一天,他都在審判自己的言行乃至念頭,哪怕他什么都沒做,單是因為他是一個雄蟲,也必須跟著懺悔那些他的先祖、同族和時代犯下的罪。他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是,曾有好幾次,他希望自己能像其他雄蟲一樣,心安理得地享受剝削和特權,那一定……會輕松很多;又或是成為一只像亞伯特那樣的雌蟲,蓄積著正當?shù)某鸷夼c拼命的決心,名正言順地領導革命,徹底消滅一切壓迫者??傻筋^來,他還是那個裝著人類芯子、虛偽又虛弱的雄蟲。他的靈魂過早的成熟,注定終其一生活在矛盾里。如果他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,談何從無到有地摸索一條出路,引導全人類的復興?他將一切痛苦深埋心底,從不曾向誰吐露。這世上有那么多人受苦,他連痛苦的資格都沒有;更何況說一句“不”都是對父親的否定,對過往革命流血犧牲的背叛,他沒有這樣的勇氣。而現(xiàn)在,在這些與他分享著同種命運的雄蟲面前,他終于可以敞開心扉………他與他們難道不是一樣的么?他們是雄蟲,又是秘密的反抗者,承接著拯救雌蟲的使命。那濕漉漉的花瓣,無數(shù)重疊的身影,是他們交匯的道途,一部屬于“天命之子”的合著狂想史。有生以來第一回,他不再孤獨,不再特殊……身下微微晃動,他回過頭,發(fā)現(xiàn)妙光趴伏著身子,不知何時已爬到他的那瓣花朵上。他一邊沖他甜甜微笑,一邊伸出手,“交給我吧。”他的聲音很輕柔。答應他,只要答應他,立即就能得到解脫。一個好字已經(jīng)徘徊在舌尖,恐懼又漫上心頭,拋卻一切責任的他,還會是他么?感到他的遲疑,妙光那甜蜜的笑容出現(xiàn)了一絲裂縫,他強壓焦躁,繼續(xù)柔聲勸誘:“我明白,開啟新生活時,總不免充滿對未知的恐懼。但想象一下吧,你終于可以過得無拘無束,盡情享受你一直渴望的事,完全活出本我,不必背負任何負罪感……”妙光向他伸出手,以高高在上的救贖者姿態(tài);他也抬起手,似乎終于堅定了決心,迎向終極天堂。他們的指尖即將相觸,仿佛神與人之間的第一次聯(lián)結。然后商略毫不猶豫地往前一撲,用盡全力將妙光從花瓣上推了下去,而妙光甚至震愕地來不及發(fā)出一聲尖叫。商略扒在花瓣邊緣,往下瞧了一眼,只能瞧見無底的黑暗。他的心臟砰砰直跳,害怕得壓低身子,飛快往回撤了一點。連他也不清楚,掉入這個意識黑洞會發(fā)生什么,或許是比死更恐怖的事。他看向自己仍在劇烈顫抖的雙手,就是這雙手,剛剛殺了一個蟲族。他曾以為妙光的精神特質(zhì)是集體控制,現(xiàn)在看來,更接近精神洗腦。受控者被喚醒內(nèi)心最隱秘的渴望和弱點,再進入一種集體無意識幻覺中,以“被理解、被接納、被包容”的名義,交出自身主導權??墒巧搪栽缗c他的傷口密不可分,最新一道正是由妙光留下,這鄙賤又殘忍的雄蟲。他絕不忘記,絕不釋懷,絕不原諒。親手完成復仇的那一刻,他終于有了為帕瑪哀悼的資格。他抱膝坐下,默默流淚。在他的一生中,還是頭一回發(fā)泄恨意。這淚不僅是為帕瑪所流,也是為了父親,為了其他慘死之人,他們都欠缺一場真正的葬禮。沉默的淚水中,一片片蓮花剝離,陌生的潮汐落下,唯余一聲虛幻的長嘆。他抬起眼,看見那凈琉璃般的白衣少年,坐于永恒夢境的中央。四目相對的那一霎,靈魂走向靈魂,無需言語,他已懂得了一切。這朵曼荼羅本是世尊迦藍殘留的精神特質(zhì),在一代又一代后裔中傳承,其內(nèi)核依舊不染纖塵。八百年前,迦藍出走圣域,創(chuàng)立眾生平等的盜火教。臨死前,為了確保新興教派繼續(xù)保有S級雄蟲的強大能力,他拋卻易于腐朽的肉體,使自己的精神特質(zhì)在無限時間里輪轉。一代代繼任者死了,他始終停留在這里,任由尸體堆積如山,最終凝結成這圣座。他并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類似商家那樣的人類遺族,所以他只是在無盡的荒原上,靜候另一個走向他的開悟者。這片荒原是如此廣大無垠,沒有道路也沒有標牌,他們相遇的概率是多么微乎其微?。∩搪跃o緊抱住了他,相遇一如重逢。他想問他,為渺茫理想付出自己一生,受盡了苦難與怨謗,往者無人追憶,來者也不會被后輩所紀念,哪怕一次又一次堅持下來,到頭來可能什么都改變不了,連初衷都被玷污篡改,再一次淪為奴役壓迫弱者的工具,這一切值得么?這些問題,他也曾想問自己的父親。迦藍伸手撫摸他的頭發(fā),什么都沒說,真正的迦藍早已死去,眼前的只是精神特質(zhì)的投影,然而那溫柔的觸碰卻又如此真切,仿佛枯骨重新生出血肉。商略想起少年時,父親也曾撫著他的頭,“道德經(jīng)里說,受國之垢,是謂社稷主,受國不祥,是為天下王。小商,你受得了么?”“好吧,如果沒有其他人了,我來接過?!睖I水令過往的一切崩塌,那聲音仿佛從商略體內(nèi)長出。這說法似乎仍有些不情不愿,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已克服了多少懦弱和膽怯。蓮花終于解體了,碎成千萬片,化成銀亮的雨,沒入他體內(nèi)。在這虛空的光海中,他看見許多紛亂的記憶片段。一個衣著華貴的孩子站在古代墓穴前,雌蟲侍從們試圖攔阻他,但他仍從他們的臂彎縫隙中瞧見,墓穴中掩埋著一對緊緊相擁的骨骸。他不知道他們是誰,不知道他們?yōu)楹尾捎眠@種姿勢。但這一切仍倒映在這孩子澄明如鏡的瞳孔中,再也不曾被忘卻,終在許多年月之后,將他導向那條通往過去與未來的孤獨旅途。那已經(jīng)是八百年前的事了,連憂傷都變得太遙遠。